这里留白, 祝你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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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台】 十 年 春 (13)

 

[民国二十八年 下]

 

 

军校里的床不大好,特别是这还坐落在深山老林里的,明台每天睡觉前总是恨不得把棉花絮都抖出来瞧一瞧有没有虱子跳蚤之类的给混进去了,他和王天风提过意见,应该给每个学员都分发一只杀虫剂,王天风那天脾气还算温和,也只是顺便建议了他一下去演练场练习练习打靶子,什么时候十发里连中了九发,便可以停下来。明台直到晚上八点才溜回宿舍睡觉。

 

其实明台射击的水平不错,他在巴黎学了几年的射击课程,耍帅耍酷的时候顶有用,只要留个心眼,不要和他的两位哥哥比试就好。直到那天于曼丽浑身湿透地站在他的靶子面前,明台差点就要以为自己的射击课程可以圆满毕业了。后来于曼丽问他为什么那日没有打中最后一发,反而让子弹擦着了她的耳朵。明台大大咧咧地打着马哈,“诶,于曼丽你这人没有良心嘿,我这不是害怕打着你了吗,我要是打着你了,你现在还能站在本小爷的面前吗?”

 

“可是,明台,”于曼丽从睫毛下面瞥了明台一眼,后来她看着明台的眼神总是怯生生的,没了当初的那股狠辣,“等你以后真的要射击了,你就是要对着人开枪的啊。你那么害怕射着了人,怎么办呢…”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明台的眼神有些怜惜。

 

当然之后明台又用了‘你是我的生死拍档诶’‘我怎么能伤着你呢’的借口给糊弄过去了,糊弄不过去的是他心中还存在着那道难以跨越的坎。明台后来出任务的时候才发现了自己这个弱点,当他用自己的枪口对准一个人,或者用刀子切开一个人的血脉,他总是会忍不住地去想他自己手下的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他有妻子吗?他也有孩子在等他回家吗?他是不是刚看完那场新上映的电影呢?…是的,他一开始想得太多,这让他的刀法不够精准,枪法失了准头,好在只有于曼丽发现了他这个不大不小的弱点。她会为他补上一枪。

 

今天实战搏斗的时候,其实明台并没有东想西想,花了十二分的精力去对付眼前一个个的对手,也许是他胜利后的得意样子让一旁的郭骑云看不大下去了,郭骑云竟然也接过了一把小刀和他真刀真枪地比试起来。明台那厢还没来得及喊冤呢,他的肩膀上就结实地挨上了一脚,他有些懊恼,认真地还了几招,很奇怪的,有时候他的脑海里会迸出一些他并没有学到过的招式,总能出奇制胜,有人问他他这些招式是跟谁学的,明台一时还答不上来。今天他得意洋洋地将郭骑云给逼到了墙角,刚想松手表示大人有大量,郭骑云竟然真的将那把小刀给捅到了他的肋骨上,要不是明台拿手去挡了一下,后果真不堪设想。

 

“嘶---”明台将纱布拿下来的时候扯着了一些刚长好的肉,又痒又痛,医务室里的人说这种小伤口就不用缝针了,敷一点消炎药就行。明台当时心中有一丝委屈的,难免想到这要是在家里…要是在家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来心疼他…他将抹好消炎药的干净纱布重新贴回去的时候,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将要长好的伤口,蜿蜒向上的一道暗红刀疤,这个伤口…总是看着很熟悉。也是这么斜斜的一条,安静地躺在左胸口的下方。似乎再上去一点,就是心脏了。

 

他闲下来的时候便会惦记一下明家。听说明楼升了官,是在那个三不像的政府里,可是他们并不允许他写信,要不然明台洋洋洒洒地写上三四页打油诗都打不住。但为了假装着他在香港大学读书的样子,他们还是偶尔会让他和家里人通电话的,明镜一接到他的电话就问他要不要再给他寄一些吃的穿的过去,明台总是第一个坚决反对,“姐,千万不要!”,寄过去了不知道被谁给克扣过去,他对于明家的钱财,倒很是保护的。不知怎么,明楼跟他通话的时候总是凶里吧唧,不耐烦又不屑的语气,似乎是没有功夫来陪他玩过家家,明台心中本来就心虚,对明楼也有些不满和恼火,哥俩总是聊不到几句便就匆匆挂了。

 

但最难对付的还是明诚,明诚依然会事无巨细地询问他香港的天气、香港的交通、香港的饭菜、上星期上了什么课、小考的成绩怎么样、怀特先生的课听得懂吗、校务处的罗斯女士是否收到了他的礼物…云云,明台每次坐在电话前都如临大敌,鬼知道明诚哪里来的这么多关于香港的问题,急得郭骑云在那小黑板上将近奋笔疾书,汗如雨下。

 

他们当然也不知道明诚这些问题都是他故意编的,只是为了坐在电话的那端听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家伙突然慌张起来的语调,磕磕巴巴地回答着这些他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明诚边听电话边衔着的那一丝冷笑,每每都让进门端茶的乔小姐选择绕道而走。

 

最后示弱投降的还是明台,“阿诚哥,你别再问了好不好…”

 

“怎么呢?”明诚问。

 

“被你问的我渴死啦…”明台抬头打量了一下身边这些偷听者的表情,他总归是不大好意思在他们的面前完全表现出自己在明家的那种状态。有时候他忍不住放软语调叫明镜一声‘姐姐’,也会被这群没有心肝的人暗中嘲笑上半天。

 

“好,”明诚又答,“那你去喝口水,喝完了我继续问。”

 

明台那时真的要很努力才能忽视掉郭骑云脸上那大写加粗‘你哥是不是有毛病’的表情。

 

 

那天晚上明台在伤口还未愈合的隐约疼痛中勉强睡了过去,在那种状态下非常容易陷入一场懵懵懂懂、与现实交融的噩梦,明台也是。梦里他和于曼丽正在执行一场任务,他的枪放在腰边,他的匕首放在左边的裤兜里,他们穿过旋转的舞池,几片冰冷的裙角打在他的脚边,像一场幽灵的舞会,是谁还在播放不会停的夜上海呢。明台快要吐了。他想要拔出自己的枪,他想要将自己今天的目标一枪毙命,但这次他又打偏了。

 

‘于曼丽!’,但于曼丽在梦中和他走失了,剩明台一个人留在盥洗池边,面对着他那将死未死的猎物,那个中年男人从胸口涌出的血溅了他一身,他想要去按,那些血便溅得更高,溅到他的脸上,冰凉的。明台想要去拿自己裤兜里那把刀,但他的手颤抖的厉害,眼见那个男人要坐起来了,夺过明台手中的手枪,他面上的表情太骇人,笑得嘴角都变了形,明台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想往后退,但他在梦中动也动不了。

 

直到那双手从身后握住了他的手,他帮他握紧了手中的匕首。那双手他认识的…他太认识了,帮他打领带、批作业、熨衣服…握紧他、抱着他的那双手。现在这双手还是握着他的手,那么果决,沾满了鲜血。“阿诚哥?”他转不过身,看不到他,只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在他的背后。他的鼻息喷在他的耳边。

 

“嘘…明台…”那双握着他的手突然用了力,将匕首对准了那个中年男子另一边的颈动脉,所以当刀子顺着动脉切下去的时候,那喷涌而出的暗红的血溅不到他们的身上,“看好了。”他又说。明台的手不再颤抖,因为明诚握着他的手很热,他带着他,一直将那把匕首滑到了那个男人的脖子根部,他感受到那光滑的匕首切断了脖子上的脂肪带和肌腱,然后轻轻地滑出。他看着那白色大理石地板上愈来愈多的血迹,那血迹铺成了一面暗红色的镜子,倒映出他们的影子,明诚在身后抱着他,然后右手绕过他,用匕首挑出了嵌在那个男子胸膛的银色子弹,他打歪的那发子弹。外面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他听见梦境崩溃的声音。

 

明台越想转身看着明诚,就越转不了身。他不想对着那具尸体,他想看着他。

 

在手上冷却下来的血液是冰凉的,但明诚的拥抱却是火热的,在梦境崩溃的那一刹那,明诚俯下身子,在他的耳边轻声对他呢喃,“T’inquiete pas,c’est l’amour/不要怕,这是爱…”,明台,不要怕。然后就是黑暗了。

 

 

这是一间坐落在上海贫民路段的茶楼。说是贫民路段倒可能夸张了些,只不过这灰丫丫一片的筒子楼和穿着破布棉服的人们,和上海城其他地段的繁荣景观比起来自然是显得落败的不少。这茶楼是旧式的建筑风格,全木的构造,两层,一楼是大堂,二楼是雅座,这一二楼之间还悬挂着一张掉了色的牌匾,这细细一看,写得正是‘赤水间’,也怪这名字取得不吉利,所以茶楼的生意一直都不怎么兴旺,这好好的茶楼,怎么偏偏前面要加一个‘赤’呢…

 

在二楼雅座镂花窗边眺望的正是一位素净打扮的小姐,长脸,微带些方,头发干练地往后梳了半把,用一支玉色的发夹夹着,看着不像上海城中那些待字闺中的小姐们,是自力更生的那一类独立女子。她脸上微带着一些笑,缓缓地搓着手中拿着的那一双手套,听着她身边那位男子时断时续地讲着些什么话。要说这位小姐的穿着还和这片路段相调匀的话,那她身边的这位男士可就像是刚从什么顶尖的金融大厦里跑出来的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着,穿着一身妥帖的西装,藏蓝色的大衣在入口的衣架处悬挂着,讲一会儿便吮一口嘴边的热茶。

 

“明诚同志,”那位小姐终于开口道,“虽然我们之间并不构成上下级关系,但从个人的角度来看,你的这个小小请求也算是合情合理。但我能不能问一句,你们不是一向最不乐意让你们的这位小弟弟给卷入到这种‘复杂’里来的吗?”

 

“今非昔比,锦云同志,”明诚将自己手中的茶杯给重新放回到了桌上,“他已经被卷了进来。”

 

“所以你就干脆把他推得更深?”程锦云现在倒真的看不懂眼前坐着的这位先生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了,“这终究有点不大厚道吧?”

 

“不…不是,你别误会。我只是想…”

 

明诚做事一向都是听从明楼的安排的,不过有几次不是,譬如上一次他私自安排了人手去营救明台,譬如今天来见程锦云。也不是说明台一到了王天风那儿就和上海完全断绝了联系,他们想要的话,终究还是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关于明台的行踪,明台和他的搭档们回到上海的消息,明诚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明楼。明楼表面上没有什么波动,淡淡的应了一声,但终究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个小家伙也回不去了…’,然后又指了指明诚,‘你别私底下去见他’。明诚当时应着,心想明台肯定会千方百计地找着法子不见他们,他又何必去戳破呢?

 

“你只是想,反正他也回不去了,干脆把他拉到同一阵营里来。是不是啊,明诚同志?”程锦云当下就听出了明诚的言下之意,她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明诚,方才的镇定与胸有成足没有了,反而流露出一些心思被戳破后的迥然。她对于明家的情形并不了解,只知道是看不大透的,但她觉得明诚作为一个哥哥的话,对于明台的控制欲未免有些太强了。当那个孩子脱离了他们给设计好的轨道后,干脆将他一把给拖到自己的轨道上,哪怕最后是玉石俱焚。程锦云有些不大舒服地皱了皱眉头。

 

“也可以这么说。”

 

“那为什么非要委托我去干呢?”程锦云问。他们既然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关系又亲密,他自己动手不是更加方便吗?

 

明诚别过脸去,逃开了程锦云质问的目光,不知怎么,他今天觉得有些芒刺在背。也许从前他们见面,都是谈论有关民族存亡的生死大义,而今天他却是为了一己私心,“我不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加复杂。而且,以你的身份,我想那小家伙一定不会起疑。”

 

我们,程锦云想,应该是指他和明台罢。她笑着摇了摇头,将她手中一直拿着的手套放到了桌子上,然后打开了明诚给她的档案盒,只见前几张都是明台近来的照片,程锦云随手翻了翻,然后指了指一位经常和明台出镜的女孩子,苍白笔尖的小脸上有着一种凉薄的美丽,“这位…是谁?”

 

“于曼丽。”明诚瞅了一眼,然后又说,“他的生死拍档。和你不相干。”

 

程锦云沉思了一会儿,又道,“你弟弟兴许是不大喜欢我这种类型的罢?”

 

对面的明诚半天没有言语,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明台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最后他才说道,“这个小家伙需要比他大一些的来照顾他,他从小习惯被人宠着了。”

 

只见他左一个‘这个小家伙’右一个‘这个小家伙’,程锦云看了一眼照片中那位二十来岁光景的高大青年,轻轻地赶了赶自己胳膊上起来的鸡皮疙瘩,不忘调笑明诚一声,“要照顾他或者宠着他,那名额我恐怕你也不大愿意轻易地让给别人罢,明诚同志?”

 

“那我也不能一直在他身边啊。”

 

“哦,”那厢程锦云又被明诚这主动跳进陷进的架势逗乐了,“你要你在的时候自己宠着他照顾他,你不在的时候还要找个人来替自己宠着他照顾他,你这做哥哥做的也太累人了。”

 

明诚也不管程锦云这番话中的讽刺意味,自顾自地拿起刚才放在一边的茶盏,吹散了上面浮着的几片新叶,“说的也是…”说完就又把目光移向远方那苍蓝色的天幕去了。

 

当日程锦云告辞的时候并不想着自己的接近任务会成功,但她好歹也去试了一试,在列车上第一次遇见明台的时候,她对于他并没有十分多的好感,要到日后接触下来,才觉得明台的确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好孩子,怪不得明诚想要将他给保护起来。日后程锦云和明台谈论的大多也是工作,明台对于明家的点滴总是选择闭口不提,偶尔有一次程锦云谈起她和明诚以前的一些交往,明台才有些诧异地问,“原来你和他这么早就认识?”

 

程锦云当时一面趴在木桌上翻译着苏联那边的来信,一面笑骂着明台,“明诚对你可是一口一个‘小家伙’‘小宝贝’的,恨不得把整个心肝都掏给你了,到你这儿怎么就成了‘他’‘他’‘他’的了?你阿诚哥知道了可不要伤心啊?”

 

这话说出去明台半天没有吭声,直到程锦云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才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句,“我倒希望他知道了呢!”那笑容做得却不大好看,总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直到那时程锦云还以为,明诚和明台之间一直是这种不大对等的付出关系。要等到好多年后明台将要离开北平了,她替他整理箱子,翻出了明台箱子底下那件属于明诚的藏蓝色大衣,叠得整整齐齐的。她想这些年那个最宠最爱他的人不在他的身边,他是时不时将这件属于他的大衣拿出来看一看,或者是抱一抱吗?假装他一直都还陪伴着他那样?…程锦云那时作为一个多年的旁观者,也替他们无尽心酸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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